深圳的愛情故事

深圳的愛情故事


    秋意濃起來了,風吹在身上,冷在心頭。曾經是很久遠以前在遙遠的家鄉,這個季
節的風會帶著寒意,一夜醒來,田間的阡陌上覆著薄薄的一層白膜,彎彎曲曲地往前伸。
無數個秋涼的清晨,幼小的玉踏著霜痕去上學,冷風中的小手冰涼冰涼。但她已不太記
得清了,那深秋的陌上霜,就只像一個影子,淡白的、飄飄忽忽的,往前伸往前伸,沒
有盡頭...彷彿戲裡選就的背景,為了襯托出一個悲劇的傷感的氣氛。
    劇的開始,玉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有了學歷、有了歲數、有了先生、有了孩子,也
有一些經歷、一份好工作。戀愛四年、結婚四年,先生如今還偶爾說愛她,生活雖是平
淡,玉的心裡卻安安靜靜的。孩子出世後她很忙,但她始終有條不紊,讓旁人看了覺得
她總在忙中偷閒,不像一個邋邋遢遢的帶仔婆。孩子半歲後她又上了班,還是從前的玉
的樣子。
    這玉的樣子說白了就是一個美人的樣子,叫人看不夠。但玉的美其實是神而非形,
她那一種美永不會過時,因為不能拿她去套任何時代美人的標準,就像環肥燕瘦等等,
全重在形。她是一幅水墨中國畫,薄薄的宣紙上只有水、墨,最多不過潑墨後略加渲染,
也只用淡墨淡色,叫人一目瞭然,周圍處處留白,卻又讓人浮想聯翩。白的地方純潔清
明、安靜內斂;黑的地方一潑一染,畫風滲進了宣紙的肌裡,頓時神韻飛揚,機心深藏,
莫不是骨子裡透著浪漫?
    這一點機心是年輕的玉與這時代的一切新變化、新玩意之間的一點牽連,比如:上
網。玉就是在網上「認識」了「老陳」。那是在鵬城聊天室的科學館,其實玉並不是想
找人聊天,她出於好奇,看看別人的熱鬧,因此總靜靜地在一邊,只看不說。經常老陳
的話正中了玉的心頭所想,好像是她自己在和人聊天,她就注意了他。玉的網名是伊人,
伊人旁觀很久以後,老陳有一次來找她說話了。
    「又看見一位伊人,靜靜地站在科學館。伊人只喜歡看?」
    「不,我在等你。」
    「等我?」
    「等你和我說話。」
    「你是那種可以等很久的人?」
    「是的。」
    他們的這三問三答玉覺得奇怪,不是為老陳,而是為自己。這不是她會說出的話,
「在網上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莫非網絡真的讓人無所顧忌,「有異性沒人性」?
至於老陳,她心裡一早有他的影子了,三十五歲左右,老成、聰明、穩重的男子。
    老陳其實也不是玉所想的老陳。他真名蔣塵,老成是有一點,但他還只有廿七歲,
英氣勃勃。與水墨淡靜的玉不同,他是一幅濃彩鮮亮的油畫。厚厚的畫布鋪張,各色油
彩塗抹了一遍又一遍,每個角落都不放過。畫面鮮亮,是嘴的地方一定紅,是眼睛的地
方一定黑。當然,顏色的下面還有顏色,油畫一定要叫人看不透。雖然反覆多次,但終
歸只是一塗一抹,色是色,布是布,永遠只在彼此的外面。他的心包裹著。
    這樣一個蔣塵總是很忙碌。在單位裡焦頭爛額地忙工作,下了班改頭換面地忙應酬,
回到家涎皮涎臉地忙著聽老婆數落。就是上了網,也是呼前擁後,顧左顧右地和一大幫
素昧平生的所謂網友神聊。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性格還是命運,但他樂此不疲,大家都認
為有出息的男人才忙,再說,就像他老婆常說的,你混成這個樣子也好意思說累?他注
定得不停地忙混。但他確實很累,有些想停一停,長巾闊領住深村,伴著枯籐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面對夕陽西下,發出斷腸人在天涯的感歎。可是還是不要提吧!這個時
代的斷腸人,不在天涯,只在功名利祿。年紀輕輕,你不轉地球在轉啊。
    他本來喜歡活潑一點的女孩子,不過,在專為說話而設的聊天室裡,在這個人人都
浮躁張揚的都市裡,那安靜沉默的伊人倒有一點點特別。更特別的,她一開口竟然就說
她在等他,她還是那種可以等很久的人!這個特別的人勾動了他特別的一點心,雖然他
這幅畫是嘴的地方一向是紅,是眼睛的地方一向是黑,雖然人人都說他穩重老成,但畢
竟,這個世紀都快過去了,人人都希望自己活得和別人不一樣,他也有些想了。略為偏
離正常的標準,劍走偏鋒,可能要付出一點代價,但是,也許有驚喜在前頭等著呢,也
許。他現在想壞一壞,他知道,適度的壞有著奇異的魅力,況且他也不是要真壞,他只
不過虛晃一槍,若當真,他依然是他。他自信得很,在感情的事上。
    這樣一來,蔣塵下次見了伊人,就主動出擊。他不再和那幫兄弟說話,還有一個約
著見過面的女孩,他都只在下網時和他們道一聲別,自顧自和伊人潛水。他的言語不改
老成、穩重本色,但他現在是專對她說了,因此在她看來就真有著一點壞。他主動告訴
伊人他的現實身份和全部背景資料,然後,他問她:
    「我現在是在追你了嗎?我不太會,我從沒有追過女孩。」
    伊人不答。他就哀求她:
    「那麼你告訴我你的情況吧,或者名字、地址、電話?」
    伊人是個明眸冰心的聰明女子,他的那一點壞她知道,但她要的不是這種。她只告
訴他自己在深圳哪一區,然後就說要去午休了,跟他道別。他不肯讓她走,她就一遍遍
地在屏幕上打出:
    「和我說再見啊,我等著呢。」
    最後他讓了步,第二天早早地上網來等著她。慢慢地,伊人對老陳瞭解得比較清楚
了,知道他在市公安局工作,她撥了他留的電話號碼,故意找一個叫蔣尖的,對方說沒
有蔣尖,是不是找蔣塵,她說「哦,對不起,打錯了。」於是,她證實了他,是一個有
著三十五歲網名和心機的廿七歲青年。她當天就告訴他自己比他大一歲,已經有個十月
齡的小男孩了。
    蔣塵吃了一驚,她怎麼看都是個小女孩啊,不過從此他認真和她聊起天來。兩人來
自不同的世界,他們的生活、社交圈完全不同,在彼此面前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口,看
到的是全新的景色。老陳告訴伊人他的忙碌但卻茫然的小官僚生活,他有很多和他一樣
穿著制服的官場夥伴,有無數熱熱鬧鬧的吃喝朋友,有愛他他卻早把愛給了別人的老婆,
他的生活豐富多彩,但他有時卻說出非常落寞的話來。現在他們夫婦鬧彆扭伊人也會知
道了,她甚至知道他們一個月才會相互需要一次。那堅強、光彩照人的蔣塵,有著伊人
獨知的另一面。
    相比之下伊人的生活卻安靜簡單。她告訴老陳八年前與先生戀愛,四年前結了婚,
隨他移民去了澳洲。因為他的業務和工作,他們幾經轉折,先到香港,後又來到深圳。
伊人對老陳說:
    「我們是兩種人。我只是一個簡單的女子,自由、自在,對什麼都是淡淡的,做什
麼都是自然、真性情。雖是淡,但悲苦喜樂都很真實,也因真實而痛苦。你的生命卻那
麼沉重,就是所謂的成就感,追名逐利的成就感。你是男人,喜樂全在乎這沉重的份量,
不在乎真與假。我站在人生的外面,你陷在人生的裡面,這樣看你才知道你為什麼累。」
    是啊,他們是兩種人,站在人生外面的她喜歡自信、聰明、入世的男子,他就是。
她心裡對他動了溫柔的愛意,想要撫摩他自信、鮮亮背後的另一面。但她知道他對她卻
不同,在此之前,她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喜歡和一點點壞雖然都讓人受用,但玉並不是
小女孩,她要他真心喜歡她。當然,她有先生有孩子,她只是要他在那個虛擬世界裡真
心喜歡她。
    蔣塵忙的時候不會想起伊人,但每到中午,他的心裡就冒出上網的衝動。特別是在
一些不得不去的飯局上,他最近總沒有胃口,又覺得一桌食客全都言語乏味,他連笑話
也不愛講了。他太累,連吃飯都累,只有面對那站在網絡的虛擬時空裡靜靜等候、聰穎
會意的伊人,才是休息。她真有廿八歲,又有孩子嗎?但是管它呢,有也沒關係吧!
    伊人已經把呼機號碼和E-mail地址告訴了他,但他要的還不只這些,他想著那飄飄
的、瘦弱的伊人,一定要見她!他會執起她的手,說:我想讓你快樂。她會怎樣回答呢?
他們這樣兩個已婚的男女,也許可以這樣子壞一壞呀,也許真的很快樂。只不過壞一壞
嘛,都已經是世紀末了。
    一個週末,一位老闆邀請他們處長去大鵬灣海濱浴場,處長讓蔣塵也去。夜幕降臨
時,海潮洶湧,他們住在海邊的別墅裡,那老闆的幾個馬仔要陪處長搓麻將,蔣塵不好
在場,給處長說了一聲,逃到外面去泡海水。他躺在泳圈上放任自己在海面漂啊漂,耳
邊是風聲、潮聲,黑黑的海水茫茫無邊。在這永恆的、力量無窮的大自然面前,蔣塵不
知怎麼突然感到人生太孤獨、短暫,滄海桑田,星移斗轉,這短暫的人生究竟能把握一
點什麼永恆的東西呢?也許是傳說中千年不變的愛情。在這漆黑的夜裡,孤獨的風聲、
潮聲浸潤了愛情的心,使它膨脹,他上了岸,就呼伊人。伊人回電話時,他慢慢走到海
的邊上,問她有沒有聽到手機話筒裡傳過去的海潮的聲音。她說:「聽到了。」
    他告訴她:「它是在說:我想見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也許哪一天,我站的這個海
灘被填了,不在了,但只要大海還在,你就要記住它說過的話。」
    第二天玉收到蔣塵的E-mail: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我們,是網路契闊。我可以執你
的手嗎?可不可以握你的手?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想讓你快樂,讓我們都快樂。」
    玉在心裡把這段文字用他的聲音讀出來,也許是因那幾千年前的民謠,她竟流了淚。
她有些動心了,也許那民謠背後的一顆心是真心,網路契闊,你不能順著網線去摸那顆
心跳得是真還是假,除非你去見他。
    玉還未來得及回信,他的E-maiL又來了。他說明天他要到她所在的區來辦點事,中
午呼她,一起吃飯。玉的心跳到嗓子眼,她沒有拒絕。
    正巧當天玉的公司組織年度體檢,照這樣子,玉擔心自己會被診為心動過速,醫生
拿人當生物,不知此心非彼心。然而心跳是正常的,更大的問題卻出來了。她的體內竟
然有一個腫瘤,不過醫生說是良性的,下午玉去了腫瘤醫院復檢,確診無疑,醫生建議
治療的同時隨時複查,為防惡化,四五個月後秋涼的時候應做手術割除。來得太突然,
玉不知怎麼才能理出個頭緒,她想到了她不足一歲的孩子,他還那麼小啊!她的先生,
那深愛著她的男人,她還能陪他們父子走多遠呢?她想到了自己,那極不快樂的童年,
踏著深秋的陌上霜、頂著嚴冬的漫天大雪去學校...從少年時期開始就像浮萍一樣漂
啊漂,在哪兒都沒有根。玉不想去掉一部分內臟器官賴賴地活著,她決定吃藥、治療,
想清楚後,她覺得良性腫瘤並不可怕。
    她也想到了蔣塵,他明天就要來見她了。也好,終於可以見一面了,她不用再等待
他的虛擬的愛情變得真實,時間緊迫,就這樣安靜地結束吧。第二天玉不再有心做任何
事情,她把呼機擺在辦公桌上,等待著。但是直到下午5:30下班,呼機象玉一樣寂
寞地沉默著。玉忘了吃午飯,她要去結束的事情卻是無言的結局。
    玉決定從此再也不帶呼機,再也不上科學館。
    到了第二天,蔣塵呼玉,不見她復。他又寫了E-mail給她,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
只是說請她相信他,請她理解他,不要亂想,也別亂猜,並說在科學館等她。
    玉本來不想去的,她已把伊人從腦子裡清除出去,她復歸安安靜靜了。但或者他的
話句句當真呢,那就跟他道一聲別吧,玉是個善良的女人。伊人這網名玉不想再用,對
了,就是陌上霜,幼年田野上的陌上霜,網絡阡陌上的白霜,只這一次,就化掉了。中
午,陌上霜去找老陳,告訴他她是伊人。這次她很少說話,老陳問她為什麼換名,她只
說她喜歡。老陳以為她生他的氣,說出各種俏皮話逗她開心,又要向她解釋,陌上霜卻
說:
    「不要再找理由給我,我不想疲憊的你更疲憊。你放心,我懂你。因為懂得,所以
慈悲。」
    這話深深地刻入了蔣塵的心,是啊,他之所以對她始終牽牽戀戀,不就是想要她懂
他嗎?他自己無暇搭理自己,可是他想要她懂他。她一定可以,她是他所瞭解的最聰明
的女子。雖說他的心層層包裹著,但慢慢地,也有一點真了。他想攜了她的手,慢慢地
走,慢慢地瞭解,把天長地久的話,慢慢地說給她聽。在這個嘈咂的塵世上,他要這個
聰明的女子做自己的紅粉知己。但是萬丈紅塵包圍著他,他害怕自己對天長地久的守侯、
對驚天動地的浪漫沒有長性,他要見她,抓住一點真實的感覺,帶她從虛幻飄渺的網絡
上走到他的身邊來,攜著她的手,慢慢地走。
    可是他已沒了機會。就在今天,陌上霜對他說:她永遠不會和他見面,她也不會再
來這兒。他拚命問為什麼,她沒有理由。最後他只要來了她的手機號碼和公司所在大樓
的名字。
    玉果真從網上消失了,蔣塵不甘心,他找到了玉的公司大樓,然而那是一棟有幾千
人在裡面上班的幾十層高樓。他仍不死心,把車開到那棟樓下,然後站在車旁打她的手
機,告訴她在樓下,要她下來。玉說「不」,陌上霜不能陪他慢慢地走,她堅持著。他
也堅持著,索性每天中午都來,在樓下給她電話。蔣塵的公安制服和車牌使他暢通無阻,
也使他舉眾矚目,引來大樓許多人的注意,像玉一樣,每天中午在窗口看他高大的身影。
    這樣子有了一個多月,不知怎麼蔣塵的妻子聽到了風聲,於是他們夫妻爭吵得越來
越多,蔣塵甚至不願意回家,每天都找人喝酒,不醉不歸。家裡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
鬧,難得平靜,有一天平靜的時候妻子卻提出要和他離婚,她說實在受不了他,說完她
就哭了起來。他原不過是想壞一壞,但現在,連那要壞的名字、模樣都不知道!而這個
他不愛她她卻愛他的妻子,竟也說要離開他。蔣塵的血性上來,已經夜裡12:00多
了,他打電話約了一幫人,去常去的酒樓喝酒。他一杯接一杯,最後癱倒在椅子上。然
後拿出電話來撥那個熟悉的號碼,很快她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迫不及待然而已經口齒不
清地說:
    「陌上霜,你為、為什麼不見我?我離婚了,我今、今天離、離婚了。你躲、躲到
哪兒,我都要找、找到你,我要、要找到你...」他結結巴巴,話未說完,人卻溜到
了桌子底下。
    第二天早晨蔣塵酒醒,他一點也不知道昨晚醉酒後發生了什麼事。倒是和妻子徹底
地談了一談,也許平時太少交流,敞開一談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夫妻和好。妻子替
他立下保證書,包括戒煙戒酒、晚上11:00以前回家、每週洗兩次碗、拖一次地,
等等,蔣塵照單全收,簽了名。他累上加累,自願繳了械。妻子主動表示以後少管他的
私事,天天在家做飯,畢竟她的離婚戰術是勝利了。
    在這個世界上以及人的生命裡,最富有悲劇性的就是愛。愛是幻想的產物,也是醒
悟的根源。蔣塵的幻想到此為止,他在醒悟面前繳了械,規規矩矩做了個好丈夫,從前
的一切似乎全忘了。玉從窗口再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一連一個月,也再沒接到他的任
何音訊。
    他就這樣消失了嗎?那自信、聰明、生動、入世的男子,她從小就喜歡、一直尋覓、
等待的男子,他就這樣消失了嗎?她終於明白,他是在等待,他不給她壓力,是在等待
她自己的決定。她突然想自己是該決定了,陌上霜畢竟是會化去的呀,早做決定也許對
孩子更好。於是她對先生說,他們應該離婚。自己不能陪他走到底,不如趁早吧。她要
先生帶孩子回香港,趁早找一個好女人做孩子的後媽,孩子小,容易接受。玉對先生說,
自己從小受苦,生若浮萍,她的孩子不能再漂來漂去了。他在香港出生,他是香港人,
他的家鄉應該是香港,他應該在香港長大。玉是先生的心頭肉,先生怎麼肯答應!但先
生不答應離婚,玉就不再吃藥、治療,先生寵她慣了,以為她一時任性,沒有辦法,就
和她去辦了離婚手續。先生在深圳的業務也不撤,車、房全留給玉用,帶著孩子去香港。
他一再安慰玉,說她的病不是什麼大事,她會好,等過個半年,她的心情平靜了,他還
回深圳,或者,來接她去香港。他說他不能沒有她。但玉沒有答應。
    這前後花了兩三個月,蔣塵始終沒和玉聯繫。
    玉走的是獨木橋。她現在孑然一身,可以到他身邊去了,那忙碌的男子啊,也許他
已憔悴不堪,她要到他身邊,他為她離了婚。
    玉請了假,去市公安局,蔣塵說過他在六樓,玉徑直上去。到了六樓,拿出手機,
正要撥蔣塵的號碼,一個高大的穿警服的男子走過來,他身後有個人高聲喊:「老陳,
你千萬別忘了!」玉的心猛一跳,一轉身,手機被疾風似的老陳碰落在地,連跳幾下,
竟又被他急急躲閃的一隻大腳踏成了幾塊。他連聲說對不起,玉說沒關係,拿去修一下。
老陳說他出去辦事,順便用車送她去。玉想這樣見他倒是天意,並不拒絕。那輛車玉早
看熟,今天是坐在裡面了。技師說不一定能修好,但可試試,明天取。老陳過意不去,
要陪她手機,玉堅決不要。他只好提出晚上請她吃飯,表達歉意,玉欣然答應,又陪他
去羅湖分局辦了事。直忙得坐到飯桌上時,老陳才想起自我介紹說:
    「我叫陳洛兵,因這一臉落腮鬍子,同事們開玩笑叫我老陳,其實我才25歲。我
們不打不相識,你呢?」
    玉的腦子裡一聲轟鳴,她只簡單地說:「我叫鍾玉。」等她恢復常態,也顧不得禮
貌就問他:「那你一定認識蔣塵吧?他是我一個同學的哥哥,聽說他離婚了。他還好嗎?」
陳洛兵卻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哦,鍾小姐原來認識老蔣啊。他是我們科長,我就在他一間辦公室。他哪會離婚?
前一陣上網玩新鮮,迷上了一個什麼伊人,給他老婆知道,鬧一鬧而已,他已經早就不
玩了。這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啊,你和他很久沒聯繫了吧?」
    玉的腦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那頓飯是怎樣吃完的。洛兵看她沒什麼興致,以為她
還在為手機的事不開心,吃完飯又滿懷歉意地開車送她回家,一路上走錯了好幾次路,
因為洛兵問玉該不該右轉,她總是說:「嗯。」
    第二天玉才想起自己的車還在公安局對面的停車場,她去取了車又去取手機,洛兵
卻已在那兒等她了。他還是滿懷歉意的樣子,看見玉開著車來,他說今天他沒開車,科
長要用。手機還是沒修好,洛兵自告奮勇地說明天他取了給她送取。玉答應了,留了詳
細地址給他。
    洛兵熱情而單純,一來二往,這個有時熱烈有時安靜、叫人捉摸不定的玉成了他心
頭揮之不去的影子。他還沒有談過戀愛呢,他一下子愛上了玉。喜歡她的嫻靜的溫柔、
淺淺的笑容、隱隱的憂鬱,於是他找各種借口請玉一起出去玩。
    玉總答應他,因此經常去他辦公室。她現在已一無所有,但至少,年輕的陳洛兵的
熱情還能幫助她。再說,他的名字「老陳」,還有他那一身綠色的制服,總使她眩暈,
她願意昏暈不醒,醒來太痛苦。
    有一天晚上兩人在街上走著走著,洛兵忽然拉住玉的手,說他愛她。他是那麼純潔,
玉不想欺騙他,就告訴他,自己已經28歲了,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孩子跟了先生在
香港,自己體內有一個腫瘤。她還說,她是個無情的女人,不值得他愛。這彷彿一個傳
奇發生在洛兵的身上,他不知道玉的身後有什麼故事,但他正值青春年少,喜歡傳奇。
他想抓住這個現世的傳奇,抓住這個美麗的女子,他說:「那你就更讓人愛不夠了。」
    這句話使玉震動,從前先生也喜歡這樣說的,在他們戀愛時的每一條小道旁,在他
們談婚論嫁的每一盞路燈下,在他們共同的家中每一個溫暖的角落,先生扳過她的肩,
要吻她的眼和唇,輕輕地說:「寶貝,愛不夠你的!」玉的時光停留在那一句話上,令
失去的不再失去,未得到的已經得到。
    他們的愛情飛速發展,玉原本是一個單純安靜的女子,但她現在打定主意,搖身一
變,成了一個前衛的女孩,天天和洛兵瘋玩,像許多時髦青年一樣,兩人一起喝酒、吃
煙、跳舞、蘑吧。她覺得這道愛情的快餐五味俱全,正合了她的胃口,把飢餓的感覺漸
漸麻木了。她天天下了班開車去洛兵的辦公室接他出去玩。洛兵幸福得不得了。從前愛
把蔣塵當老師的他不再向他討教什麼人生問題,倒是他的女友,玉,每次去,在進門的
那一剎那,拿眼對著蔣塵那麼一望,讓他覺得她好像有什麼不解之迷,要向他徵詢答案,
但也就只那麼一剎那,洛兵就已經接住了她的目光。
    有一天,玉告訴洛兵她要公差去香港,住四個晚上。洛兵和她依依惜別,只恨不能
搗碎了她,含在口中,不讓她去。玉走後第二天,下班後蔣塵等人又約了出去吃飯,洛
兵也要同去。幾個老大哥開他玩笑,說:「喲,老陳啊,怎麼捨得你那漂亮的小娘子啊?」
    洛兵害羞,說她去香港出差了。
    蔣塵拿出真大哥樣子,關心他:「我說真的,洛兵,你別光顧著玩,談戀愛是為了
結婚。我看你那女朋友那麼漂亮,你不抓緊點,小心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現在也不像以
前,非要考驗幾年才行。」
    洛兵說等她這次回來,他打算在他們認識一百天時向她求婚,他肯定地說很快會派
喜糖給大哥們吃,似乎早已鐵定的事。是啊,她一定會答應他的,她對他多好!  
    眾人見他說了老實話,就不再逗他。
    還是從前那家飯店,還是從前那間房,還是從前那撥人,漸漸地,也像從前一樣放
肆起來,喝酒猜拳,講鹹濕的笑話。但洛兵卻不是從前的洛兵了,他有了未婚妻,漂亮
迷人的未婚妻,前夫在香港的未婚妻。大家的玩笑牽動了他敏感的神經,她今晚住在香
港。洛兵的酒量也不似從前,他越喝越渴,越喝越多。
    蔣塵等人侃完官事,又轉興侃私事。說著說著便越來越體己。有個老兄是離婚王老
五,老婆跟了一個香港人,今晚他喝了很多酒,一邊咒罵,一邊懺悔。他說老婆還是自
己的親,都怪自己以前對老婆不夠好,可是這世道也真是變了,離婚女人也有人要!又
發毒誓說如果再看見她,一定把她弄回來,整死他,也不留給那香港佬。洛兵半醉半醒,
聽了這話,一晚沒有說話的他得著機會大顯身手,歪歪倒倒地站起來,拿起面前的剩菜
碟子,就往那人臉上擲去,開口大罵:「你敢整-死-她,老子今天先-先-結果了你
...離婚女人有-什-麼-不好,香港男人有-有-什麼-了不起...」大家都吃
了一驚。蔣塵正要開懷一飲,突然覺得房間裡空調很冷,喝進去的酒全被冷氣壓著,頭
腦一下子異常清醒。他去和老闆結了帳,又招呼一桌人分頭坐了車,散伙,由他負責送
醉鬼洛兵。
    到了洛兵的單身公寓,蔣塵扶他下車,又扶他上樓,只到洛兵上床,一直不停地忙
著。忙完了,蔣塵心裡一直隱隱約約的那個猜想,就又冒出來刺痛著他,他害怕那是真
的。可是看見那真實的軟綿綿地躺在床上的洛兵,他終於禁不住要去證實,他問洛兵:
「洛兵,你女友是不是從澳洲回來的?她才離了婚?」洛兵雖然醉了,倒不忘前事,說:
「你怎麼知道?對-對了,我記得,她、她說過和你妹妹是同學。」
    果真是她!他曾花多少心思對她千呼萬喚,卻沒想到她早已替他完成了心願。她竟
是這樣子來見了他!她就要成朋友妻、朋友妻了!她真是善於化腐朽為神奇啊,這世上
只有她瞭解他世故的外表後面對奇跡的渴望,只有她瞭解他深藏在平滑肌膚下面的澎湃
激情,她彷彿有變換無窮的奇跡,一次次地刺激著他麻痺的神經。但她就快要做朋友妻
了!
    蔣塵坐在洛兵的床前,找來煙,一支又一支,看那煙頭的火星一閃一滅,他就那樣
靜靜地坐著,看了一夜。
    玉終於回來了,照常每天到辦公室來接洛兵,但她發現,她進門時蔣塵再也不看著
她微微一笑了。難道洛兵說了什麼?他知道了什麼?她不去想,日子繼續過下去。
    過了幾天,局裡臨時派洛兵去廣州,走得太急,洛兵忘了告訴玉。直到玉下班發動
了車,才接到洛兵的電話,告訴他今天不要去接他,他在廣州,晚上10:00才能回
深圳。但玉彷彿是習慣性地把車開到公安局,又去了洛兵的辦公室。這是洛兵和蔣塵兩
人共用的辦公室,除了洛兵,只有蔣塵一個人在。玉仍舊用那麼一望來和他招呼,他卻
沒有抬頭看她,平靜地說:「洛兵,他去廣州了,他沒有告訴你?」
    「我知道。」
    說這單調的三個字時,玉的心裡已經明白:蔣塵什麼都知道,他那過份平靜的語調
反而壓迫著她,彷彿說這幾個字,已用盡了玉一生等候的時間和積蓄的精力,她感到極
度疲倦、軟弱。其實只是一瞬,玉卻覺得漫長窒息,她就那樣站在那隱隱綽綽的黃昏的
門口,長長的影子斜斜地拖在蔣塵面前的地上,一動也不動。淚水順著她瘦削的臉滾滾
而下,歷盡千山萬水,這洪流最終汩汩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她吃力地轉過身走了出
去。
    蔣塵夫婦二人的關係再度惡化,他想要打碎什麼,他想要砸碎一切,那好,就從自
己這婚姻開始。活過近三十載,他從未如此冷靜過,不,是從未如此狂燥過。火山一觸
即發,吵過之後還想再吵,他好像是要一味鬧到底。他這次徹底動了真。
    他的妻子不明就裡,眼巴巴地看著蔣塵眼中的無名怒火,覺得他已不是原來她所愛
的那個丈夫。他們夫婦兩人都在局裡上班,同事是共同認識的,朋友也是雙方熟悉的。
她心裡淒惶,遇到同事、朋友時連一聲普通的問候也聽不得,誰都比他對自己要溫柔!
她忍不住眼淚,也忍不住向別人哭訴,希望那熟悉他們雙方的人幫她傳達一點信息,幫
她找回她原來的丈夫。於是他們的事在局裡弄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各種各樣的版本
都有,最後處長找蔣塵談了話。
    洛兵出差廣州回來後,玉要他每天下了班去外面等她,她再沒有上過他們辦公室。
但洛兵每天見了她必定談到蔣塵,告訴玉他當天得來的關於他們夫婦的最新消息,末了
總忍不住感歎,「這老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他這人,一貫老成穩重,又受器重,
現在,哎,我真不明白!」玉不答話,話題就轉到別的事上去了。
    蔣塵的工作依舊很忙,過去他覺得工作忙是寄托,但現在變成負擔了。處長找他談
過話後,他的妻子得理不饒人,她逢人便訴的似海冤情更使蔣塵感覺到局裡上班太累。
這天他上了半天班,中午休息時在辦公室裡找舊小說消遣,洛兵隨手扔給他一本《一半
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他看了書名,突然想起自己那天在海裡漂,那茫茫無邊的大海,
使他感到生死契闊,人生短暫。漫漫的海水彷彿又湧到他的周圍,淹沒了他。大海還在,
她記得它說過的話!
    他跟洛兵說,下午他有點事,要出去一下午。就走出門去,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
碼,當聽到那一聲「喂」時,他一口氣說:「你出來,在樓下等著,我來接你。」
    蔣塵到時玉在大廈出口處站著,那是他的陌上霜,他的蒼白的、若影若現的陌上霜
啊,她終於從一個虛無飄渺的世界向他走來了!他把車開著一直向東走,過了大梅沙,
又過小梅沙,最後到了大鵬灣浴場,中午驕陽似火,他讓她在手機裡聽海潮的那片沙灘
上,空無一人。
    蔣塵牽著玉的手,兩個人光著腳踩在滾燙的沙子上,一直往前走。攜著手,慢慢地
走,他們終於這樣子了。蔣塵說:「你終於肯給我了,你的細細的手。」她默默地伴隨
著他,和著他的腳步,靜靜地走,靜靜地感受著。她不過是喜歡被人愛而已,被自己所
愛的人愛,走再遠又何妨?她就這樣向他表達作為一個紅粉知己的愛和友誼,他過去曾
歎息說她不懂他,其實,除了她,還有誰更懂他啊?除了她,還有誰更懂寧為玉碎的情、
天長地久的愛?
    黃昏的時候,他們跨越了網路契闊的屏障,走到現實裡來了,仍舊是蔣塵上次住過
的房。房子是現實裡的房子,但房裡瀰漫著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氣氛,卻是
《詩經》裡兩千年前古老的民謠。彷彿是那來自古代的民謠的優美旋律牽引著,蔣塵的
力量吞沒了玉。玉是一個溫柔被動的女子,但現在不同了,他是她所激發出來的一座火
山,他的火焰也燃燒了她。當玉看見他眼裡閃耀著的火花時,忍不住對他喃喃私語:
「你的愛,從不肯真心給我,你骨子裡這一團火,總不肯給我。我要你給我,我要你給
我呀。」她的臉在溫柔的陶醉裡蕩漾著幸福的光輝,而她的眼角,則浸潤著晶瑩的淚。
    蔣塵很久沒有這樣熱烈過,不,他是從來沒有這樣虛脫過,好像他的全部身心、五
髒六腑,都掏出來給了玉,他只剩了一個空殼,空蕩蕩、輕飄飄的。他躺在她懷中,緊
緊地握住她的手,禁不住她溫柔的眼光、禁不住她溫馨的鼻息聲,他很久以來第一次這
樣全身鬆弛,一會兒就闔上雙眼,沉沉地睡去了。
    玉望著這張生動、英氣勃勃的臉,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發了瘋般地找她,好像還
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但曲曲折折、山回路轉,不知不覺就轉到今天,他們竟已相互屬
於了。玉覺得她這是最終的屬於,而她對他的佔有,也是終極佔有。他的火山爆發般的
激情啊,她一早相信他有,現在他終於給了她了。他的令人心動的生命熱情,他的錚錚
鐵骨裡崩出的愛,終於肯給她了。
    蔣塵的睡姿像一個稚子,使玉的心裡生出強烈的憐惜之意,就像她的孩子還在身邊
的時候,每天早晨,把他留給阿姨去上班,她都會有的那種憐惜。她的愛再濃也幫不到
那孤身面對他人的孩子,愛又如何呢?她照樣把她的所愛留在門後,不得不離開他去上
班。她為她孤獨的孩子難受...愛又如何啊?孤獨的人與人,愛與被愛,近在咫尺,
卻是咫尺天涯,永遠得不到的是永遠的愛。歷盡千辛萬苦,走過漫漫天涯路,路程結束
了,然而生命、愛,也快耗盡了。永遠得不到的是永遠的愛。
    玉輕輕分開蔣塵的手,移開他魁梧的身軀,開了門,輕輕地走了出去。她慢慢走到
海邊,黑夜的海面不再有日光肆虐,顯得神秘莫測。夜尚淺,海潮漸起,很多弄潮兒在
海裡隨波逐流。玉也走過沙灘,走進海水。她是游泳好手,一個浪峰撲過來時,她就順
勢浮起,向大海深處游去。玉游了很久,再也看不見任何人影了,她的身邊只剩下一望
無際的海水和無邊的黑暗,這時她停下手,海水拍打著她,慢慢地慢慢地,她和大海融
為一體了。
    黑夜過去,我們這處出戲的背景,也是我們主人公的名字,陌上霜,在日出以後就
要慢慢地化了。而這個惹人傷感的悲劇,也就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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